界面新闻记者 |
界面新闻编辑 | 沈霄戈 李慎
“从4月开始到现在暑期，入境游都没有淡季。”张家界英文导游金登科说。
金登科是2023年入境游刚恢复就第一批回归的导游，当时因新冠疫情受挫的旅游产业链、国际航班都尚待时间修复。
到了今年4月份，入境游的复苏开始肉眼可见，忙的时候，金登科一天要“套”3个团。业内将无缝接团的操作叫作“套团”，就是“早上在机场送团，马上赶去酒店带一个一日游，晚上再去接另外一拨游客。”
与此同时，入境游的代名词“China travel”走红外网。一位中国女生在TikTok平台上发的中国城市的合集收获数百万人观看。另外，在TikTok和YouTube上，大量外国博主发布了“144小时免签游中国”的“特种兵之旅”Vlog，相关视频播放量也已突破10亿次。
外国博主“保保熊”兄妹的一句“city不city”更是成为热梗，将这场热潮推向了顶峰。今年五、六月呈现这样的盛况：随便发布一篇带有“China travel”标签中国相关的介绍视频，便能轻松收获成千上万的播放量，“China travel”一时间成了国外各大社交媒体平台的“流量密码”。
YouTube等平台上，上海、北京、张家界等传统热门入境游城市热度飙升，今年发布的热门视频播放量高达百万，哈尔滨、重庆城市凭借冰雪、魔都等独特的城市标签搜索排名飞速爬升，除此之外，外国游客加速向小众目的地渗透，威海、洛阳等原本小众入境游目的地也频频出镜。
点进这些视频，有的外国游客在中国逛夜市，有的跑到人民公园看相亲，有的则体验汉服、剪纸、品茶等中国传统文化，有的在餐馆品尝中国美食、在酒店尝试点外卖，还有的外国游客乘坐无人驾驶、高铁等高新科技产品......不少外国游客声情并茂地讲述记录自己在中国旅游的所见所闻，“Surprise”、“wow”“amazing”等赞美之词频出，外国游客成了中国在外的最强嘴替。
要为这些蜂拥而至的外国游客提供服务，金登科们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。
金登科是旅游管理专业的“科班出身”，大学期间就在张家界开始做兼职英语导游了。
令金登科没想到的是，大学还没毕业就撞上了新冠疫情，入境游市场全面停摆，大量旅行社倒闭，大部分导游也都陆续转了行。
迫于生计，他2022年毕业应聘了几份英语相关的工作，一开始在老家的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当了几个月英语老师，后来又跑到深圳做跨境直播。
去年7月入境游市场开放，曾兼职过的张家界旅行社老板告诉他，入境市场可能要起来了，需要英文导游，金登科随即重操旧业。
但其实去年下半年入境游整体恢复情况并不理想，不过由于大部分导游仍在观望，金登科的工作量还算饱和。
张家界是电影《阿凡达》的取景地，吸引了不少外国游客慕名前来。
“太神奇了！我仿佛真的来到了阿凡达星球。”一位法国游客惊叹张家界山峰奇特、云雾缭绕的景象。她告诉金登科，自己小时候看《阿凡达》就被其中潘多拉星球的神奇景象震撼，没想到十多年后终于亲眼所见，比想象的还要震撼。
作为国内首个国家公园，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有丰富的山景、溶洞、玻璃桥、大峡谷景色，很多游客一进景区就被震撼了。“没想到这么好玩！”这是金登科常听到的话。
不少年轻游客回去后会主动推荐给家人、朋友。金登科近期便接待了一次这样的“回头客”。去年10月，一对南非情侣慕名而来，这次他们带着父母再次找到金登科。
今年4月，外国游客开始骤然增多，大量转行的外语导游还没来得及回流，导游供应链出现明显断裂。“4月份，有的旅行社老板接了一两百个团都找不到导游带。”金登科说。
导游紧缺，带团费也水涨船高。金登科告诉界面新闻，英语导游4月份带团费由原本的一天500元涨到了800元。“英语导游缺，西班牙语、俄语等小语种更缺。夸张的时候，俄语导游费开到了一天2000块都招不到。”
金登科所在的旅行社4月份就曾去长沙、桂林等外地“借”过外语导游，还去高校请外语专业生，“让他们跟一两次团熟悉线路后，跟景区申请个讲解证就能独立带团”。实在招不到小语种导游，有的旅行社也只能让英文导游“硬着头皮上”，所幸游客能理解，大多数也能听英文。
从去年年底开始，小红书等社交媒体平台也出现了不少西班牙语、俄罗斯语等导游招聘帖。
这一紧缺现象在今年5月份得到了缓解。此前疫情期间，全国导游资格证考试多次延期和取消，去年11月开始正式恢复。合格导游在今年5月份取得了导游资格证书。“今年可能是最近四年来英文导游新增人数最多的一年了。”金登科明显感受到了大批新人入行。
去年，金登科还只是通过旅行社带团。不过他慢慢发现，即使这样辛苦带团，一个月两万块钱便是收入天花板了。
偶然间，他刷到一位杭州英语导游在网上发布的视频觉得拍得很好，但一开始并没有摸清这种方式赚钱的门路。后来，金登科帮自己的游客通过小红书平台联系了一个杭州地接团，发现“原来通过这种方式也能获客。”
直到今年2月份，抱着试探心态，他在小红书等平台上传了自己的第一个视频，没想到第二天就有游客咨询，还顺利成交了。
“当时给了我很大信心。”他记得来咨询的是一个美籍华人，一共八个人，预订了4月份张家界的4天行程。这次带团，团费加上小费等，“七七八八下来，利润有一万块钱”，相当于他半个月的收入了。
发现社交媒体平台获客的方式可行，他打算加大这方面的投入，8月份开始多抽些时间来做短视频，谈业务做成交。“目前通过自己的渠道8月份已经接了3个团，预计8月收入能在3万元左右。”
金登科认为通过社交媒体获客可以发展成一种商业模式，想筹备自己的工作室。因为有过跨境直播经验，他盘算着，前期10个人团队即可开张，明年年初团队能搭建成功。
老外的到来，也给零售业者们带来了销售增量。“来这里逛的外国人，几乎没人空手出去。”王辉指着他旁边一排行李箱说，这是老外最喜欢买来疯狂大扫货的大容积行李箱。
王辉的精品箱包店，开在亚太盛汇地下商业街（又称拾趣新街）靠里的位置。这条商业街毗邻上海科技馆地铁站，迄今已有20多年，入口处透出些许年代感，走进去，旗袍店、茶叶店、鞋服店、箱包店、纪念品商店应有尽有，是外国游客必去打卡的“魔都购物天堂”。
王辉是较早一批进驻的商家，见证了亚太盛汇从籍籍无名到辉煌鼎盛的历程。生意火爆的那些年，他在商业街里接连开出多家箱包店，一次集中采购、备货的金额就高达几十万乃至上百万元，一年交的房租也要五六十万。“每逢旺季，三个月就能把近一年的房租、物业费赚出来。”他回忆称。
然而，三年疫情中国际旅行受限，没了外国客源的亚太盛汇门可罗雀。王辉熬了大半年终于撑不住，迫于生计做了几个月外卖骑手，后来考虑到吃住花销较大，索性和妻子一起回到江西老家。
由于割舍不掉从事了20多年的老本行，返乡后王辉并未寻觅新生意。待疫情形势一好转，夫妻二人立刻回上海重操旧业。
这次回来，王辉稳扎稳打，先恢复了一家店面的经营。空闲时就在微信上和多年结识的外国熟客联络感情。随着入境游复苏，亚太盛汇商业街人气回升，王辉也盼来了越来越多的老面孔、新面孔。
微信是他做生意的重要渠道，有次把新上的箱包图片发朋友圈，很快就有位美国熟客来询问价格、颜色。他说要来上海出差，让王辉把好的款式和颜色给他留着，6月下旬果然如约来买走了四五款包。
亚太盛汇商业街上，老板和顾客讨价还价很常见。王辉发现，外国客人砍价也猛了，也很少给小费了。
一位西班牙老客户以前都是七八个包往回买，但这次只挑了三个。三款一共1280元，这位老主顾面露一丝难色。“现在我们那边经济也不太好。再帮我便宜点吧，900元怎么样？”
平时卖500元的箱包，一番砍价后350元、380元就卖出去了，他觉得老顾客做的是长久生意。
这意味着他现在的生意和前几年巅峰期比仍有差距。但是，他说，赚个物业费、补贴些家用，基本问题不大。而且，旺季可能很快就要来了，老外喜欢提前两个月来中国采购圣诞节礼物。
北京秀水街购物市场，同样是老外必逛的打卡地。一位秀水街纪念品店店主告诉界面新闻，今年秀水街外国游客明显增多，商家操练起了许久不用的“秀水实用英语”。
“老板，哪款茶叶有名？我想带点回去。”一位德国游客抛出的问题难倒了商家。“中国有名的茶叶可太多了。老北京人喜欢喝花茶、云南人喝普洱茶、福建喝铁观音……”店主一一罗列，德国游客听完更没了主意。
茶靠品，店主索性请客人坐下品尝，尝遍了红茶、花茶、绿茶、白茶，德国游客最后选择了口味淡雅的绿茶——西湖龙井。
这家店既卖茶叶又卖字画，店铺空间有限，前几年没设专门的茶桌。店主称，因为那时熟客比较多。但现在新客明显增加，店里就配置了茶桌，摆上茶盘、茶具，依据顾客的口味逐一冲泡、供其品鉴。
除了传统购物地，外国游客也在追潮流，尝试新体验。
有些老外不仅像中国年轻人一样体验汉服旅拍，甚至对少数民族服装很感兴趣。贵州西江千户苗寨景区唯一一家传统苗服店店主，今年陆续接待了巴基斯坦、韩国、意大利等多国客人的苗服旅拍。
“都舍不得脱下来了。”五一期间，一位意大利男生带妈妈到苗服店体验旅拍，一番打扮后妈妈俨然地道苗族姑娘。由于念念不忘，事后他们和店主咨询了衣服缝制时长、制造工艺等细节，又到附近布料市场扯了一匹布带回意大利，准备让当地的裁缝“依葫芦画瓢”做一身出来。
7月底的一天上午近10点，名声远扬的佳家汤包黄河路店仍然坐满了顾客，手机先吃、拍照发社交平台，似乎是各国年轻人的共性，界面新闻记者在这里就碰到两位韩国女孩正对着刚上桌的汤包拍照。
这家有38年历史的上海老店，被BBC等众多外媒报道后，外国游客已经成了常客。店里菜单上有清晰的中英文标注；柜台上还贴着一张英文的支付提示。
两位韩国女生拍完照用手比划动作，似乎还有其他需要。由于常年和老外打交道，服务员心领神会，端来了她们想要的两个碗加勺子。
为了更好地买买买、逛逛逛，不少老外还学会了使用中国的移动支付。据支付宝数据，2024年上半年，入境外宾用支付宝消费额同比增长8倍，用支付宝做国际游客生意的中国商户数量，同比增长了3倍。
今年的入境游政策力度是史无前例的，整体驱动了入境游的强势复苏。
2020年以前，中国签证申请并不好拿。在政策要求下大型旅行社在境外开设了签证中心，但中小型企业缺乏这个实力，这也造成了以前入境资源被国中青三家旅行社基本垄断。
产品单一、同质化严重，也一直是中国入境游的痛点。
中国旅游研究院副研究员刘祥艳还提到，日韩、东南亚等周边国家先于中国重启入境旅游，占据了先机。不少入境旅行服务商反映，对于有意愿来亚洲旅行的欧美游客，日韩对中高端市场更具吸引力，而周边东南亚国家则以性价比占优。
在众信旅游集团首席政务官宁国新看来，免签和旅行社资质等相关政策的放开，意味着为中小旅行社带来了业务，还为很多新型旅行企业、互联网平台创造了机遇。
目前，中国72/144小时过境免签政策适用国家范围增至54国。年初，携程提出面对中转旅客的“入境免费半日游”规划，4月中旬已经落地上海机场。
携程集团海外市场总监张成杰说，除了借鉴其他城市类似产品外，项目也希望解决中国当前入境游用户的一些痛点，所以半日游包括免费英语导游、提供中巴车、免费网络服务等项目。目前一天发三班，游玩时长在五六个小时。每次线路最多服务10名游客以保证质量。
由于项目从筹备到落地时间较短，一开始和机场等方面的合作成了难点。让用户从下飞机怎么看到这个项目、集合点在哪里、导游怎么安排一系列链路问题需要和机场配合。而机场有自己的章程，其中可能会涉及安保等问题，“这中间商量调整前后花费了近三个多月。”他说。
还有些游客一开始不相信这会是免费的，但随着体验过的旅客多了，不少人成了项目的“活招牌”，会在海外的社交账号上发布个人体验。
张成杰还透露， 九月中旬即将举办上海旅游节，届时“半日游”项目将进行产品升级。“可能会新加入一些线路、例如现在比较火的City Walk、或是去看当地的菜市场”。
另外，张成杰团队也在跟北京等多个省市的政府机构、机场在洽谈，希望能推出契合当地特色的入境游或过境游产品。
“City Walk”也正是创业者Dinna想抓住的入境游新风口。
从去年开始，在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，便不断出现关于入境游创业的帖子，甚至有相关创业群，其中不乏旅游从业者、留学生、互联网大厂前员工等。
早在2018年，Dinna就设计了多条上海City Walk线路，并在自己的网站、猫途鹰等OTA平台上发布。到了2019年Dinna的事业已初具规模，招聘了5名导游，“旺季人多的时候一天能出3个团”。
无奈2019年底疫情爆发，入境游市场停摆，Dinna只好关闭了网站和OTA平台上的获客入口。
2023年上半年，Dinna预感入境游市场开始复苏。之前的成功让Dinna对商业模式并不担心，不过在她看来入境客流恢复可能还不及预期。
一直观望到今年3月，Dinna才正式开始二次创业。
Dinna发现，相比于“这个楼建设于几几年”等常规游览介绍，大多数外国游客对与自己国家有所差异的社会话题更为感兴趣。
有的外国游客会提前做攻略，听说上海人民广场有相亲角，便要求Dinna带他们去参观。“他们都很好奇，因为在外国文化中没有相亲的概念。然后我就跟他们讲中国的男女比例、成家立业等中国传统文化等背后的东西。”Dinna也逐渐将“相亲角”作为带团过程重要打卡地。“除了去相亲的阿姨们，相亲角就数我去得最多。”
“目前City Walk的接待量还不是特别稳定，旺季一个月可能累计四五百人，淡季几乎要砍半。”在Dinna看来，目前入境游还未恢复至2019年同期水平，接团量也难以支撑更大的团队和运维开销。
不过，Dinna对入境游市场恢复充满信心，已经在筹划扩大创业规模，招募志同道合的伙伴。
她也正在尝试推出新产品，包括Cooking Class，目前与一家上海本地石库门弄堂里的厨房主理人合作，想带着外国游客在当地菜场买菜，然后到本地人家中烹制。
“要保证教学质量，每次接待人数不能太多，只能做小团、高客单价的精品体验产品。”她将价格设在了100美元，一次预计接待2至6人。她认为“文旅+”的Cooking Class产品的确是一个新赛道，不过由于需要寻找能承担起高客单价的特定游客，获客渠道方面仍需进一步拓展。
“随着入境游客增多，还要提防低价运营模式复燃。”宁国新表示已经在国外唐人街看到了“99美元中国五日游”的宣传。在他看来，未来中国入境游要想实现高品质化，必须要解决上一阶段发展遇到的低价运营问题。
传统入境游旺季要到下半年的九十月份，另外中国传统的英语客源市场免签仍未放开，目前大量自由行散客涌入，大型团数量恢复尚不明显。
金牌导游、京骑文化联合创始人窦俊杰预测，由于欧美等客源市场规划周期长、较为理性，今年会有比较多的预订量，明年入境游市场能恢复至八成。
（应受访人要求，文中上海亚太盛汇商业街箱包商家王辉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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